作者簡介
張建昕,中國書法家協(xié)會會員,甘肅省書協(xié)副秘書長,甘肅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慶陽市書協(xié)主席。
像蘇東坡一樣用詩意抵御生活的困頓
張建昕
北宋嘉祐二年(1057年),千年科舉第一榜光耀史冊。主考官歐陽修、梅堯臣、王珪慧眼識珠,三百八十八名進士名錄燦若星河:三蘇父子、曾家四兄弟、程顥、程頤、張載、章衡……每一位,皆足以鐫刻青史。這位日后位列“唐宋八大家”、開創(chuàng)豪放詞風(fēng)與辛棄疾并稱“蘇辛”、于詩詞歌賦、書法美術(shù)、散文政論皆臻化境的全才,二十一歲的蘇軾,如一顆新星驟然撕裂沉寂的夜空。歐陽修撫卷長嘆:“老夫當(dāng)避此人,放他出一頭地!”彼時誰曾料想,這顆初升的文曲星,日后將在命運的狂飆中,將一身傲骨淬煉成穿透千年的不朽光芒。
鳳翔府衙的燭火映照著秦嶺寒雪,而立之年的通判揮毫題壁:“人生到處知何似,應(yīng)似飛鴻踏雪泥?!背跎婊潞5奶K軾還未深悟,這隨性吟哦,竟成一生浮沉的讖語。杭州西湖的淤泥里,他率眾揮汗筑就的長堤靜臥碧波,“蘇堤春曉”化作江南永恒的眉眼;密州獵場的風(fēng)沙中,他左牽黃,右擎蒼,筆鋒如箭直指蒼穹:“會挽雕弓如滿月,西北望,射天狼”——那呼嘯的箭簇,裹挾著書生滾燙的赤誠之心。
彼時蘇軾筆下流淌著無法掩飾的書生意氣。朝堂之上,他與王安石新法激辯,字字如炬:“求治太速,聽言太廣,進人太銳”,其政論文章鋒芒畢露,卻不知政治的漩渦,從不包容書生的純粹和鋒芒。當(dāng)《湖州謝上表》被羅織成“愚弄朝廷”的滔天罪證,那些曾令神宗擊節(jié)贊嘆的“天下奇才”之句,頃刻間化作刺向自身的倒刺寒芒。
元豐二年深秋,御史臺獄卒的皮靴踏破湖州府衙的寧靜。身披枷鎖的蘇軾回望煙雨江南,運河的波光里,漂浮著他未竟的《苕溪漁隱叢話》。囹圄百日,他細(xì)數(shù)鐵窗漏下的清冷月光,耳聞隔壁死囚的絕望哀嚎,絕筆詩中竟有“是處青山可埋骨,他年夜雨獨傷神”的徹骨清醒——這份浸透紙背的悲涼,終令神宗擲筆長嘆:“朕安忍殺此才?。 ?/p>
黃州團練副使的衙署,不過一座荒廢驛站。當(dāng)“東坡居士”四個字無奈而又心酸的落于紙上,這位曾經(jīng)鮮衣怒馬的大宋才子,隨遇而安于城東瘠土,揮汗如雨。他創(chuàng)“秧馬”以省農(nóng)力,雪夜訪友吟出“敲門試問野人家”,灶火旁琢磨出“慢著火,少著水,火候足時它自美”的東坡肉燉肉真經(jīng)。困厄中,他的書法(后世尊為“宋四家”之一)更顯曠達超逸,散文愈發(fā)深邃洞明。最困頓的歲月,他反得以觸摸生活最本真、最滾燙的肌理。
沙湖道上的驟雨,倉促而沒有章法,讓所有人猝不及防,同行者倉皇奔逃,唯他拄著竹杖,踏著芒鞋,于滂沱雨幕中長嘯:“竹杖芒鞋輕勝馬,誰怕?一蓑煙雨任平生!”雨水沖刷盡官場浮沉、塵世是非,只留下東坡先生對人生起伏和天地萬物的坦蕩和欣然接受。
赤壁磯頭,亂石穿空,驚濤裂岸,卷起千堆雪。蘇東坡獨立于蒼茫天地之間,臨浩浩大江,叩問千古興亡:“浪淘盡,千古風(fēng)流人物”——那聲長嘯,裹挾著歷史的罡風(fēng),穿透時空的壁壘。此刻,烏臺詩案的枷鎖、宦海沉浮的得失、個人榮辱的藩籬,皆如塵埃般被這奔涌的江流滌蕩一空。他不再是困頓于黃州的逐臣,亦非執(zhí)著于功名的士子;他的精神掙脫了塵世的圍城,與亙古的江風(fēng)明月共舞,與浩渺的宇宙星漢同在,俯仰之間,心游萬仞,神馳八荒,真正臻于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化境。這江聲月色,不僅映照了千古英雄的消逝,更見證了一個靈魂在苦難中淬煉出的不朽光輝,一種凌駕于時空之上的永恒存在。
紹圣元年,五十九歲的蘇東坡被一紙貶書拋向嶺南瘴癘之地。汴河畫舫換作珠江漁舟,這北地游子卻在荔枝蔭下朗聲吟誦:“日啖荔枝三百顆,不辭長作嶺南人!”他修建橋梁、疏通河道、大興文教,精研佛理以慰身心,上書懇減賦稅。政敵竊笑,以為蠻荒足以蝕其心志,他卻站在白鶴峰上,遙望盡收眼底的惠州山水興嘆:“江山朝福地,古人不我欺”,在惠州白鶴峰的新居里,寫下了“為報先生春睡足,道人輕打五更鐘”的悠然自得。
最是動人心魄處,乃他與王朝云二十三載的生死相守?;葜荽喝?,當(dāng)朝云輕唱“枝上柳綿吹又少”,泣不成聲,終長眠于南粵熱土。東坡先生將她安葬棲禪寺畔,親手植梅,日日憑吊:“不合時宜,惟有朝云能識我;獨彈古調(diào),每逢暮雨倍思卿?!泵\給予的苦難,從未使他心腸冷硬,反而淬煉出更深沉、更浩瀚的萬般柔情。
紹圣四年,花甲之年的蘇東坡被流放至天涯海角的儋州。渡海驚濤間,他揮毫寫下“我命在我不在天”,磅礴氣魄令押解官心驚。在這“食無肉,病無藥,居無室”的絕域,他結(jié)桄榔葉為廬,開館授徒,力行教化,教誨黎家子弟。少年們以椰殼盛米酒相敬,他便在溶溶月色下講授《論語》,播撒中原文化的火種,終使這片化外之地破天荒走出了海南歷史上第一位舉人。令中原文脈于天涯海角深深扎下根須。
臺風(fēng)掀翻茅屋,他在傾盆大雨中仰天長笑:“九死南荒吾不恨,茲游奇絕冠平生!”致友人的信箋中,他寫道儋州歲月:“菊花開時乃重陽,涼天佳月即中秋”——原來節(jié)慶的真意,從不系于歷書,而存乎澄澈心境?;兆诖笊獗睔w,百姓扶老攜幼,沿街泣送,他撫摸著黎族少年的頭,溫言道:“爾來我往皆過客,惟有斯文照古今?!?/p>
建中靖國元年,北歸的舟楫行至常州。油盡燈枯之際,蘇東坡凝望窗外湯湯流水,對三子蘇過留下遺言:“吾生無惡,死必不墜。”彌留的微光里,他恍惚重見少年夢中的郭熙山水,耳畔回響起密州的弓弦霹靂、黃州的驚濤拍岸、惠州的荔枝清甜、儋州的椰林月色——這半世跌宕沉浮,終化作枕畔一蓑淡然的煙雨,歸于永恒的寂靜。
如今,眉山三蘇祠內(nèi),蘇東坡手植的荔枝樹歲歲掛果;黃州赤壁磯頭,秋風(fēng)過處,猶聞那“談笑間,檣櫓灰飛煙滅”的千古絕唱。他留下的豈止兩千七百首詩、三百闋詞、八百篇錦繡文章?更是照亮人間逆境的永恒智慧——非避世的遁逃,乃入世的擔(dān)當(dāng);非麻木的無知,乃痛徹后的通透澄明。
那支穿越千載時空的如椽巨筆,仍在書寫生命的真諦:價值從不在于境遇的順逆,而在于應(yīng)對境遇的卓然姿態(tài)。低吟一首詩,凝望一彎月,“做個閑人,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” ,于庸常中捕捉一絲生趣,便是對東坡“詩意抵抗”最樸實的踐行。
回望歷史長河,能在詩詞歌賦、書法丹青、散文政論、教育民生、美食匠心、水利功業(yè)乃至佛學(xué)參悟等諸多領(lǐng)域皆臻化境,幾乎都做到極致,并以豪放詞風(fēng)領(lǐng)袖文壇、以“東坡”之名融入人間煙火、以不朽功業(yè)澤被后世的,古今唯東坡一人。最終定義我們存在的,從不是苦難本身,而是將苦難釀作生命甘醇的化境之功。
這便是東坡先生饋贈世間的無價瑰寶,教我們在認(rèn)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熾熱地愛它,嘗遍苦澀后依然能品咂出悠長的回甘,歷經(jīng)風(fēng)雨后洞見“也無風(fēng)雨也無晴”的澄澈本真。飛鴻踏過的雪泥之上,早已生長出照徹千年的精神青松——懷揣這盞詩意明燈,縱使身處荒江野渡,心中自有光風(fēng)霽月、風(fēng)輕云淡的萬里晴空。